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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赋

作者:简媜 时间:2010/3/25 11:38:47 点击:5433


雨夜赋


世界在你掌中,你在谁掌上?深坑雨夜,嗅不到人味。却仿佛有人在外头唏嘘,从冬季第一场冷雨开始,每晚倚着巷子灯杆,朝我的书房吹气。迟归的车拐弯,溅了洼,他还是干的。就这样养成旧习惯,飘雨的夜,我坐在书房,他站在老地方,偶尔目遇,好像一个在看上辈子,一个在看下辈子。现在,从敞开的落地玻璃门飘来他吞吐的寒息,吹动油纸灯罩上手绘的一朵蓝玫瑰、一朵红玫瑰、一朵黄玫瑰。我已盘坐半个时辰,静静看他吹弄着灯,终于听到落花声了。花瓣落在素净的桌布上,缓缓流血,一摊蓝的,一摊红的,一摊黄的,溶在一块儿变成黑烟。灯罩的枝桠上只剩两只小凤蝶,一蓝一红,订过亲似地,平日栖息甚远,被他逗弄,惊活了,扑落蝶粉,从我眼前飞走,于书房半空回舞。也许,我应该起身去关门,阻止书房变成半部聊斋。

但这样的时刻非常妖娆,他不算善意也不恶,我不算允许也不拒绝,无须为挣扎而挣扎,目的而目的。他从另一个时空慢慢渗透进来,我所在的凝固时空慢慢被解冻;记忆冲淡、‖事‖件‖消隐、心绪飘渺。仿佛庞大的过往是别人的包袱,替她看管而已;活着也是她

的职务,暂时代班而已。我只是一个虚构人物,因包袱需要背负、职位应该填空,才被虚构出来把日子往下过。所以,看起来像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聚会于上国衣冠座中,穿梭于城都烟云里;人们以贵宾的礼数款待,我渐渐自以为真。却总在星夜的归途中,确定无人跟随了,走回荒原上的鬼瓮。把新识的名字叠手帕一样叠得齐整,放进她的五斗柜;至于退色的帕子,送给野外的饿狼当饼干。新谈的语句,收入珠宝盒;至于锈了的赝品,丢给夏娃当润喉的糖吧!保持一种早已过时的洁癖传统,等待她回来取包裹时,每一件都光鲜亮丽。那袭华服总是挂在树钩,浮出活人身体才有的温雾,而回复虚构的我,六伏天也结冰。月光替古瓮上了银釉,我把它睡黑,然后聆听时间穿着邪门的靴子,的瓮壁踢踏金属步。一天收工了,一年收工了,一桩故事收工了。

这也是终于不去关门的原因,在外头唏嘘的人因被我虚构而成真,我被造化虚构而成真,两个青梅竹马。如果不是他不知节制吹扬稿纸,我愿意在逐渐恢复荒域的时空旅途,用丽鬼的舌头向他叙述雨夜的妩媚。纸张在地板上滑行的声音针灸我的耳,才想到应该写下几个字,铅块一样增加纸的重量。毕竟,做为一个虚构的活人,只剩这件事动了真感情。

“又是一本出轨的集子!”写下这几个字,显然不够重;“不喜欢不受控制的稿纸!”纸角还在拍飞。我想起有一叠命名为“梦游书”的旧稿,也许可能以挖到铅块,遂抱出来摊在地上。恐怕是吮了数年的雨,有些字长出霉芽儿了,掐一掐,够一碗汤。说来可悯,看过去的稿子像在偷阅陌生人的密件,不相信写过那些,可见创作活动里隐含职业性死亡。这也是时间最血腥的刀法,把人按在砧板上,切葱似地大切八段,哪一段喊痛再切八段,直到你习惯了死亡。收了旧脚印,勉勉强强掰出几块铅屑,镇压了雨夜的唏嘘。

这是第八本散文集。除了《水文》、《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循着预定的计谋行进,既完成它们单独的主旨又往前推动另一阶段的思索,以期终有一天,这些集子共同完成一个密闭系统。1987 年,《月娘照眠床》出版后,原应着手此一系统的第四本书,却陷入泥淖里。一方面找不到新声音,已娴熟的技巧显然不能负荷新题材;另一方面,对生命的所思无法高拨,因而不能给自己一套道理去建构书的内涵,以期承续前书,伏笔来者。思想贫瘠比技巧软弱更难堪。

散文这种文体,固然具备宽阔的腹地,去引进其他文体之所长,但也有先天局限。就单纯的时空、‖事‖件‖人物、情感哲理而言,相对于复杂度较高的文体,更能做精致、深潜的描写;但就承受思想体系而言,显出器量了。以至于单篇收拢成书,常有拆散七宝楼阁之

感。这不是“散文”的错,从另一角度看,其实并不存在清楚明白的规矩叫“散文”,只在与其他文体并列时才出现相对性的存在“散文”(更多时候,这两个字统称了不能纳入其他文体的文章)。这意味着作者可以在“散文”的大名号下自行决定他所要的面目。在如此自由的气氛下,若还有散乱七宝之感,则是作者的问题了。

我所要的面目,早不以单篇经营为满足。这也牵涉现今以消费倾向为主流的媒体走势,过多的计划性编辑策略或篇幅设定促使作者偏离自己的工程投入零卖市场,就算是依既定理路而行的单篇原则,也因刊载问题,终究有见树不见林之感。这使我把媒体发表视

为预告而已,转而要求一本书才是基础归宿。于是,作者显然必须赋予这本书完整的解释了。而宏观整个文学生命,每本书若是一颗星子,它们要共同完成的星系是什么?这已脱离单篇、单书范围,逼视整体思想了。人可以憧憬成熟,无法在一夕之间成熟。我对散

文有一个梦,却陷入所预设的困境里;梦愈大,渊谷愈深。然而,不管还要陷溺多少年,耗费多少气力,我愿意等下去。如果,一辈子能等到一个梦,这被虚构的人生才算年拥抱了唯一的真实。

所以,四五年来已结集的作品,都是苦闷中的游戏。这些戏墨,

的确带给我秘密欢愉,却是乱臣贼子。由于单篇撰写时皆抱持灭念,使得回头总整理显得困难。四五年来未结集的作品近一百五十多篇(存目),扣除非原创的杂笔,约有一百二十篇,其中,数篇小说,我祝福它们从此消灭不再被记忆;其他的散文,有的缺剪报,有的未登却在编辑台上失踪,有的连登在何处都忘了。原存底稿多在迁徙中消灭,既然当时不在乎,显然非钟爱之作,不必倒追了。所以,留在身边的剩一〇一篇,主要包括为《联合报》缤纷版开的“生活美学”专栏、联副“四块玉”、《中时晚报》副刊“掌中戏”专栏,以及诸如此类原因而写的诸如此类的稿子。

世界在你梦中,你在谁梦里?寒雨的子夜,你用来回忆还是遗忘?你厚了,或更薄?订明日的盛宴还是向昨日赋别?

1991 年早春,于深坑

注:此文为散文集《梦游书》的自序,入选时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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